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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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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4 章

太後在千歲宮接見蠻蠻。

淩颯手頭的政務剛剛處理好,忽聽說尾雲公主已經趕赴京畿,被陸太後暗中接到了千歲宮。

母後這一番做法,必是不想公審。

如此也好。

淩颯只想讓舅舅活,至於尾雲公主,若實在不成……

陛下眼眸微沈,暗自吐息。

若一切到了逼不得已時,他必將一切罪責都推到尾雲公主頭上。

殺一個番邦公主,總好過讓舅舅喪命。

淩颯的出現讓陸太後深感不滿:“皇帝不信哀家。”

陸太後喟然嘆道。

“不敢,”淩颯來到太後身旁,施施然落了座,側目道,“母後深明大義,扶持孩兒稱帝,恩情朕沒齒不忘,多年來母後為了我宣朝殫精竭慮,有功於社稷,朕心裏比任何人都明白,事涉國朝,朕怎敢垂袖旁觀,教母後如此操勞。”

這誠然便只是一些場面上的廢話,陸太後淡淡一笑,算作應許。

千歲宮是接見外邦使臣的地方,宮室重重,恢弘莊嚴,為彰顯上國九天閶闔般的氣派。

宮殿外又有琪花瑤草,疊石理水,宛如蓬萊仙境。

蠻蠻從未來過千歲宮,也不禁為眼前的景象所震懾,水鳥振翅飛舞點波,湖水起皺,從隱約的薄霧間透出高樓屋脊上的一重重鴟尾,一聲洪鐘嗡鳴,宛然撞在人們心坎上。

聲音久久不息。

蠻蠻也從那種鐘鳴鼎食的奢華中沈醉了片刻,直至有人提醒,她的嘴角輕勾,活潑地拎上羅裙,就如當年初嫁長安之時一般,幸甚至哉地步入了大殿。

殿內陸太後與陛下高坐,其餘之人,便是宮中一些內監女官。

蠻蠻打眼一瞅,徑直向前走去,向太後與天子行禮。

“臣女秋意晚,叩見上國陛下、太後。”

她來長安也有一年多,但行的禮儀始終並不規範。

以往陸太後僅是覺得刺眼,如今再看,卻多了幾分憎惡。

日前截獲的那封她寫給陸象行的家書,不知道夾雜了一只什麽蟲子,陸太後被那蟲子咬了以後,雖身體並無出現異樣,宮中的太醫也診不出任何門道,但陸太後疑心既起,便總懷疑,是這尾雲公主使了什麽詐。

秋意晚出身於南疆,蠻夷之地偏遠貧瘠,瘴毒遍布,誰知道她存了什麽禍心,又有些什麽怪力亂神的本事在身上。

陸太後著令蠻蠻起身,教人為她松了一條毛氈,一方紅案,令其跪坐。

蠻蠻入座,再一次仰望上首,語氣親切溫柔:“多日不見太後,太後氣色好像很是紅潤。臣女在南疆,也一直在太後娘娘心內祈福。”

“哦?”陸太後澹澹道,“你回尾雲,還想過哀家?”

蠻蠻垂目,黯然道:“太後娘娘容稟,臣女先前在長安,的確是思念故土,這一回去以後,的確耽擱了時間。聽聞長安要治罪於臣女,臣女心中惶恐,本想即刻俯首認罪,又聽說,臣女的夫君象行,被太後娘娘羈押,臣女歸心似箭,不敢不日夜不休地前來。蠻蠻思夫心切,還請太後娘娘恩準,允我們夫妻相見。”

“好啊。”

陸太後和顏悅色。

她朝身後奉春拂了下長指,奉春默契地領會太後心意,帶著人下去。

陸太後微笑對蠻蠻道:“怎麽你說的,與想象說的不一樣?你說你們夫妻情深,你思夫心切,象行當初見你被賊子擄走,卻故意無動於衷?”

蠻蠻退後少許,行稽首大禮:“太後娘娘。夫君是為了替臣女頂罪,才妄言欺君。實則,倘若他當真對臣女毫無心意,便不會認下這罪名了。”

說話間,奉春與陸象行一同來到了千歲宮。

陸象行的腳步聲是蠻蠻所熟悉的,聽到的第一瞬,蠻蠻便唰地擡起了目光。

他,一定被蠱蟲折磨得很難捱。

人清減了,那身衣袍已經不再服帖,衣衫下面容清臒,兩頰微微凹陷,雖依舊風采從容,可臉卻蒼白如紙,唇瓣也無血色。

在看到蠻蠻之時,陸象行的瞳孔急遽收縮。

她知道,他在質問,長安豈是她可來之地,她怎會犯傻!

蠻蠻故意不看他。

眼眶又酸又澀,蠻蠻咬住殷紅的唇角,再一次向陸太後行禮:“多謝太後。”

陸太後著奉春也為陸象行準備的一張案,和一張氈毯,令陸象行坐在蠻蠻對面遠處,相隔足有兩丈的距離,雖能四目相對,但彼此卻說不上一句話。

陸太後沖一旁的淩颯拂了拂指尖:“你瞧,這對患難的夫婦倆,陛下猜猜,一會兒是先爭著認罪?”

淩颯抿唇不言。

舅舅與尾雲公主分明是夫妻恩愛,互把對方的安危放在更重的位置,這樣熾熱濃厚的情意,淩颯只在書上聽過,現實裏從未得見。

但這美好的男女之情,對母後而言,似乎只是一個笑柄。

陸象行還不知蠻蠻在長姊面前說了什麽,不敢擅動,以免推翻了她的籌謀。

他想問一句蠻蠻,她怎可孤身赴京,女兒呢,可是被她留在了尾雲。

她實在是不該來的。

陸太後道:“秋意晚,人也讓你見了,你總得給哀家說一說,當初,那個擄走你的賊子是誰。還是,那個人不過是杜撰,分明子虛烏有,乃是你自己縱火燒了陸宅,潛逃尾雲,或者,那個所謂的賊子,乃是受你脅迫的從犯?”

蠻蠻這時,看了一眼陸太後身旁的淩颯,昂首挺胸:“回太後,象行戀我至深,他的所言一切都是為了庇護我,實則一個字都不足信,臣女今日把事情始末告知太後,太後明鑒,定能明察秋毫之末!”

陸太後道:“你且說來。”

陸象行驚愕:“蠻蠻。不許胡言!”

蠻蠻紅著眼眸,長長的狐裘容貌掩映著那張瑩白如雪的小臉,眼眶裏像是有什麽將要滴落。

“夫君……”

她啞著嗓,隔了兩丈的間距,又似隔了萬水千山,軟濃地喚了一聲。

一切都回到了從前,卻又不似從前。

陸象行呼吸為之一滯。

他像是知道了她要說什麽,一旦蠻蠻把他的供詞推翻,俯首認罪,必定難逃一死。

她既選擇來長安,難道她還不知道麽,他已經沒幾日好活了,既橫豎都不過死,陸象行沒把這些身後名放在心上,倘若死前能知她安好,他就是踏上黃泉路也沒什麽遺憾。

急促地起身,這一動作過於猛烈,以至於帶翻了身前的紅案。

嘩啦啦,案上的匕、箸等物,連同燈盞、銅盤,悉數打翻在地。

在眾人的大驚失色中,陸象行長腿邁向蠻蠻,兩丈的距離,對他而言不過數步。

蠻蠻的小臉越仰越高,直至他來到面前,蠻蠻幾乎已經仰成了直角,頃刻之間,他彎下腰,一臂將蠻蠻柔腴的腰肢抱了起來。

“陸象行!”上首是威嚴的呵斥。

那聲音震得蠻蠻耳膜生疼,可陸象行仿佛根本沒聽見。

“秋意晚。”

他閉眸,將蠻蠻腰肢松開,深吸一口氣,再睜開黑眸時,那眼底如深淵般的詭譎讓蠻蠻也微微心驚。

他皺眉冷冷地盯住她。

“當初長江分別,你我早已和離,你不是我妻,我也不是你夫,我何時戀過你?我陸象行,又豈會蠢到,會為你斷送性命,在太後與陛下面前當面欺君。”

縱然是知曉,他這會兒才是滿口胡言假話,可當初,他們確鑿是和離過的,蠻蠻面紅耳赤,分外難堪。

這個蠢男人,要是不會說話就閉嘴。

她是為了救他而來,倘若救不成他,她也會深陷長安,再也回不得尾雲了。

所以許勝不許敗。

蠻蠻孤註一擲,沒有回頭路了。

“誰說我們和離了!證據呢!有無人證,有無和離書!”

她就是咬死了,陸象行必定沒有留著那封和離書。

可還真被她說中了。

當初長江一別後陸象行回到長安以後,只要一想到小公主便渾身上下哪哪不稱意,但凡看到和離書,便想起小公主離去時那決絕的口吻、厭憎的目光,心裏一陣陣添堵,在某一個燈火闌珊的夜晚,陸大將軍終於發了瘋,抓起那封和離書扔進了燈罩裏。

火苗“嚓”地一聲舔舐而上,不過片息,便將那張紙燒成了灰燼。

那獨一份的和離書已經被燒毀了。眼下他自是拿不出什麽來。

陸象行啞口無言。

蠻蠻便自知是拿準了,她傲然挺胸道:“太後!我們從未和離,象行是您的親弟弟,也是陛下的親舅舅,他怎敢欺君罔上?是蠻蠻當初歸家以後,一時心生貪戀,未能及時回歸長安,惹來您的不悅,象行為了替臣女開脫,情急之下才俯首認罪,至於您說的那個‘賊子’,臣女這就告訴你是誰。”

“蠻蠻,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。”

陸象行徒勞無力地攥緊了雙拳。

蠻蠻不理他,踏上前一步,指認道:“陸府大火那日,臣女曾經在屋裏聞到了桐油的氣息。臣女向來嫌棄那種臭味,房間裏沒用過那種桐油,但大火燒起來,屋裏卻滿是桐油的惡臭。您只要查一查,京中那些購買了大量桐油的人,或許就能找到一些線索了。”

陸太後不置可否。

一旁的淩颯,卻忽地皮肉一緊。

虞家是長安城中經營糧油生意的大戶,各類家用之物也均有售賣,長安的桐油大半都要經過虞家之手。他想起數月之前,懷中千嬌百媚的貴妃曾向他嘟囔,說她家裏的妹妹太過任性,想要從她這裏分走一半的油貨生意,可她又不是做生意的料,貴妃生怕妹妹在生意場上為家族得罪了官場上的人。

莫非,此事還與虞家有關?

貴妃萬不可牽扯進來。

霎時,淩颯喉頭堵滯,望向太後,啟唇欲言,陸太後只是嗤笑。

“哀家對你的口說無憑實難置信。”

蠻蠻翹首道:“象行曾跟我說,第五公子處曾收藏有陸宅大火後留下的一些證據,太後娘娘不信蠻蠻的話,第五公子是謙謙君子,總不會扯謊了。”

陸太後道:“不錯,第五安世不是信口雌黃之人。”

陸太後授意,先將這二人拿下,一並囚於穗和宮。

蠻蠻回眸,朝著陸象行,明麗的雙眼輕輕地閃了一下。

他無奈地吐了口氣,眼底只有無可奈何的縱容。

蠻蠻比他想得還要瘋狂。

她竟敢孤身來此,這在陸象行的預想裏,只有萬中之一的可能。

可她偏就要做這萬中之一。

她也被囚了,境況分明是淒風慘雨,可在尾雲公主的身上,看不到一點惆悵,她拎著長長的宮緞羅裙邁過穗和宮的門檻,望向那繽紛繁飾的藻井、鏨銀鎏金的座屏、沈水香撲鼻的三角夔牛獸紋爐,忽地坐到了羅漢床上,雙手撐著床,看向後來入門的他。

“陸象行,我以為你在這裏吃苦,可是,你過得很不錯嘛。太後畢竟是你的親姐姐,可真是親得很吶。”

到這節骨眼上,她不知是苦中作樂,還是有意挖苦他。

陸象行無奈極了,氣悶地道:“蠻蠻……”

剛開了個頭,話音未落,一個柔軟的身子朝著他擁了過來,沖到他懷中之時,撞得他靈魂幾乎要出竅。

可憐的陸象行神情一瞬呆滯,後頭的話便再也吐不出來。

蠻蠻把臉埋在他的懷中,深深嗅著那清冽好聞的佛手香氣,久違的氣息,撫平了一路星夜兼程的焦躁不安,在他懷中,她得到片刻的寧靜與安息。

“夫君。”

陸象行的心尖打著顫,就像暗流之上回旋的水渦,將無數的情緒直往底下絞成碎末。

方才在千歲宮她這麽喚他,他知曉,那不過是權宜之計,可眼下不同。

他的心幾乎要突破血肉的禁錮,從胸口跳出來。

蠻蠻。

那兩個字,噙著芬芳,是天底下最柔軟、最動聽的名字。

他沒有喚出來。

懷中的女孩子,伸出了她柔軟的臂膀,輕輕地夠到他的背心,沿著他蜿蜒起伏的脊骨,一寸寸地往下撫,似在安慰他般,溫柔地對他道:“夫君。我來了,你別怕。”

即使是就斧鉞湯鑊,陸象行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。

他唯獨害怕的,是蠻蠻踏進了這個虎狼之窩,被拆分吞吃得骨頭渣不剩。

“長安豈是你能來的地方。”陸象行沙啞著嗓,扯著眉頭道。

“你能來,我就能。”蠻蠻不服。

陸象行沈著臉:“你可知,陸太後一開始就算準了我會認罪,她只要能斬了我便夠了,現在你過來,死的就是我們倆,她不會放你走。”

蠻蠻聳肩,仍舊摟著他不放,直將陸象行抵在一面墻壁上,下巴擱在他的胸口,蠻蠻仰起小臉,抿唇道:“我知道。”

她知道。

她還敢說她知道。

陸象行長抽了一口氣,著實動了幾分怒意:“那你可知道,我已經活不到三個月了,我死,本就不足惜!蠻蠻,你怎麽敢把自己搭進來,讓女兒一世無父無母的!”

蠻蠻還是那句話,神情也依然不變:“我知道。”

她的指頭戳了一下陸象行的腰肌,她知曉,他這個地方是塊癢癢肉碰不得,一碰,男人便會情不自禁地打哆嗦,她在逗弄他,而他顯然是被逗怒了:“蠻蠻!”

蠻蠻呢,很會捕捉重點,眼睫如流螢般閃著,映著幢幢燈影,似灑了金粉般亮麗。

她再戳一次他的腰窩,在他跳腳之前,蠻蠻好整以暇地道:“你知道我生的是女兒,你見過她嗎,抱過嗎?”

若是沒有,那可真遺憾。

她們家的青鸞,不知道有多人見人愛呢!

陸象行終於是被她打擊得無可奈何了,這一口氣松懈了下來,蠻蠻卻忽地踮起腳尖,雙臂繞回他的身前,攥住了陸象行的衣襟,她踮起腳尖,輕柔緩慢地湊上了朱唇。

迫使他的臉往下壓,蠻蠻將唇瓣印在了陸象行的薄唇上。

撚、轉、廝磨,朱唇上如沙般細膩的口脂,含著動人心魄的清水梨香,一絲絲纏繞而來,一縷縷破關而至。

她是很懂得如何讓陸象行息怒,再也說不出來話的。

這個男人其實很笨,很好哄。

蠻蠻松開一些手指,眼瞼微擡。

因著這綿長悠久的一個吻,蠻蠻的氣息略有淩亂。

“夫君。”

陸象行終於紅了眼眶,但頗為硬氣:“江畔之時,你不是說,早已不是夫妻,是你不要我了麽?”

蠻蠻知他記仇,嘆氣:“現在又重新是了。當然,這種事講究你情我願,不好強迫,你不願意就算。”

陸象行咬牙:“我只是質問了一句,你一時就反悔又是什麽意思?”

蠻蠻聳肩:“那不就得了嗎,你矯情什麽。”

陸象行欺進一步,轉瞬間天旋地轉,反客為主,蠻蠻被一下撞到了木欞上,當的一聲,木門拍了回去,兩人均是身子一顫,貼合得更緊密了。

“蠻蠻,”他的眼白裏飄出了幾縷緋紅的細絲,看得無端讓蠻蠻感到我見猶憐,正心內嘖嘖嘆惋之際,男人聲音壓了下來,“巫長是尾雲巫術第一,我中了蠱毒,已經活不長了,連她都沒有辦法,我本想在長安了結一切,你卻來打亂了我的計劃,現在我要送你走,只怕很難。”

蠻蠻怔怔地聽著,心想,難道他都身陷囹圄,還有野路子不成?

“若得太後再召見,我便上前,擒拿住她,逼她給你一匹快馬,放你出長安,你拿著我的印信,會有人來接應你,護送你回尾雲。”

蠻蠻喃喃道:“陸象行,你們家姐弟,真是親的麽,一個娘生的那種?”

陸象行無奈:“是的。”

蠻蠻嘆道:“貴家事比我想得還亂啊。”

說罷,蠻蠻勾住了陸象行修長的指,將她往懷中帶了幾分,笑瞇了眼眸:“不過你這想法很好,縱然是親姐弟,可你不仁我不義,陸象行,你可千萬不能做愚忠之人。別人都把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了,你還不知道反抗,就站在這裏任人宰割。不過你放心,我也不是孤身前來,我也是帶了個得力幫手的。”

“幫手?”

陸象行未明其意。

他並未見蠻蠻身旁有什麽人。

兩道影子相依相偎地貼在門框上,蠻蠻吐氣如蘭,指頭一下沒一下地點著陸象行的胸口。

“你等等,他馬上就會來了。而且,不需要你對你的親姐姐下狠手,我知道你過不去心裏那關,所以交給我,缺德事放著我來。”

蠻蠻的口吻篤定得讓人感到幾分惱火。

但她這話剛剛撂下,她口中的那位幫手便姍姍來遲。

只聽見一聲扯長的聲音,高高地揚起來。

“陛下駕臨。”

在陸象行的震驚中,蠻蠻瞇起了小狐貍般的圓眸,松開他,走向了那扇禁閉的木門。

陸象行和蠻蠻的故事就要進入尾聲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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